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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滷味

  在那輛攤車出現以前,阿德的滷味攤是這條街上最為知名的存在。

  早上十點到晚上九點,算上備料又要再去掉三個小時,十幾年來如一日。工作雖然繁重,但他倒是樂在其中,因為每一個購買者的笑容、甚至於空空如也的滷鍋,都能讓阿德清楚自己的付出全都有了回報。再怎麼說,自立門戶以前的學藝生活他可從來沒有懈怠過。

  即使那不過只是區區的滷味而已,阿德仍然不會有所輕視。一塊豆干、甚至於一片海帶,他都是用盡心思,只求每一個滷味都能讓客人有所滿足。

  但,誰又能知道呢?

  當那台渾身漆黑的攤車出現時,阿德至今所知道的一切全都變了調……




     ◆            ◆



      起初注意到時,是在一個月前、打烊回家的夜晚。

  「喔?這裡也有人在擺攤呀……」

  那是輛墨黑色的攤車。

  攤車本身的構造相當簡單,以車身平台的四分之一做為工作台,另外四分之三則是用以置放鍋爐的圓洞。然而奇怪的是,從招牌直到車身上下全都以同樣的黑漆塗上,但粉刷的技巧卻是奇差無比,就算全漆成黑的、也難以掩飾油漆如月球表面般的凹凸不平。

  是最近的新潮流嗎?阿德並不清楚,因為他是第一次看到這種裝修,或許這個攤車的主人是個剛創業的年輕人吧?仔細想想,自己一開始創業時也曾想過各種花招來吸引注意力,光是這一點黑色攤車可就加了不少分呢。

  不過,年輕人終究是年輕人。攤車確實能夠引人注目沒錯,但只可惜位置就是差了那麼一點。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攤車的所在處並非像阿德一樣、位在人潮往來的街口,反而在這四處什麼都沒有的街尾處。

  「對自己有自信是一件好事,只可惜自信過剩就什麼都沒有了呀。」

  雖然很想給這位堅強的小老闆一個建議,但無奈在那當下他只看見路燈下的寂寞黑攤車而已,想必是生意不好便早早收拾回家了。

  「也許明天我收早一點就能碰上他了吧?」

  阿德是個熱心的人,雖然嚴格來講這算雞婆,但他倒也不願別人去走他曾跌過的路。再說,自己已是這條街上頗具名氣的老店了,哪還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夥子搶了自己生意呢?

  然而,接下來幾天也是如此。黑色攤車仍被鎖在路燈下,半個人影都沒見到過,就連阿德都有些擔心是不是壓根沒有人來擺攤過。但再稍微看了看,攤車上仍不乏一些使用過的痕跡,爐口附近甚至還帶點熱氣……好吧,只能說是自己跟這位小老闆真的無緣吧?

  「希望他不會太快放棄啊。」

  就這樣子,阿德漸漸沒將黑色攤車的事放在心上--直到一個星期後為止。

  「今天……總感覺特別清閒呢?」

  阿德工作的那條街緊鄰學區,附近的辦公大樓也有數座,即便無法跟西門町或東區相比,但星期一到五的用餐時間依然會讓他忙到不可開交。然而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竟然可以閒在攤子後頭思考自己清閒與否,足以顯見其異常。

  然而今天並沒有任何特殊的活動,就連頭上也是萬里無雲的大好晴天,出外用餐的人數怎麼可能少了大半呢?就連媒體的魔掌都還在油米牛奶之類的新聞上打轉呢!

  「或許只是暫時的吧?」

  生性樂觀的他並沒有因此氣餒,反而把這當成難能可貴的休息時間。

  但從那個時候開始,整體情況不單沒有好轉,反而更是壞上許多。用餐的客人一天比一天還要少,可是無論他怎麼自我檢查、都找不出任何原因。食物的味道、服務的態度沒有任何改變,為了確認是不是自己的舌頭有問題、就連醫院也跑了幾趟。

  而且同樣的狀況不只發生在阿德的攤位,周圍幾間同樣炙手可熱的老店都碰上了如此窘境。有的人開始推出新品期望吸引客人,也有人降低價格試圖挽回一切,但這些都只是暫時好轉一點、並在隔天繼續往下慘跌。

  又過了一個星期,阿德此時的工作情況已經不是之前的小歇一口,反而變成了無薪休假那般悽慘。

  這條街並不是完全沒有人。每到用餐時間,大批的人潮一樣湧入其中,但就是沒有人肯多看阿德的攤子一眼……難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自己的攤子已成為眾人眼中不屑一顧的破店了嗎?原因又是為了什麼?

  「難道……」

  就在這時,他想起了先前所看過的那台黑色攤車。

  而且再仔細想想,其實這樣的推論相當簡單。幾經觀察下來,阿德發現客人們都是直往街尾走去,而目前在街尾的攤子、也就只有那台奇怪的黑色攤車而已!

  事不宜遲,阿德在今天便以飛快的速度關起店面。雖然這可能只是想太多,但阿德在去街尾前還不忘劈上一件大衣。理由是避免被以前的熟客認為自己跑過去偵查敵情。

  只不過在不久之後,他很快就察覺這樣的裝扮根本一點必要也沒有。

  如同阿德所料想的那樣。才大概走到了一半的距離,他就見到如同百貨公司周年慶一樣……不,甚至是多過數倍的人潮!

  然而弔詭的是,排隊的人雖然多,卻十分安靜。

  這裡沒有半個人說話,當然甭提任何耳語,安靜的程度彷彿像是守靈。但這裡沒有哭泣、沒有誦經,有的只是一雙雙盯著街尾的眼睛,像是深怕自己會錯過任何事情。

  而且隨便一看,阿德都能發現自己從前的老客人。可是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們只是瞪著黑色攤車的方向,就算阿德刻意跟他們打招呼也都視若無睹。

  「嘖……不會都是為了那個攤子吧?」

  往旁一看,人群的綿延就像沒有盡頭,而後頭卻仍有客人不停的補上。為了避免自己也被落下,阿德很快就身入其中。雖說這條人龍不免要耗上至少三個小時,但在回去繼續多開店三個小時也未必會有客人的情況下,就算要他排到隔天也無所謂了。

  畢竟一天沒有搞懂那個攤車的葫蘆裡賣什麼藥,阿德就很有可能永遠都無法翻身。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經過,阿德也跟著人群一一向前,周圍之靜謐亦同。他能聽見其他人的呼吸聲,就連心跳也是清晰無比。就看隊伍往前越多,周遭的心跳聲也就因此愈發強烈,連他自己都開始為此大感期待。即便到現在還不清楚這隊伍為何而排,但所身處的氛圍、卻在這分貝趨近於零環境中逐發澎湃。

  不知經過多少時間之後,阿德又有了新的體驗:氣味。

  「滷味攤嗎?」

  因為自己也經營滷味攤的關係,阿得很清楚這陣氣味來自於醬油的鹹甜與滷包的芬芳,但他無法猜出對方的滷包究竟用了何種藥材、竟然可以使滷味特有的香氣變得如此濃烈而馥郁?且這味道聞久了非但不會不舒服,反而還有一種通體舒暢的快感。

  「不、不、不!怎麼可以在這邊就認輸呢?滷味的香氣固然重要,但到底還是得靠味道決勝負才對呀!」

  話才剛說完,另一個奇景馬上旋即出現:聲音。

  一開始還不知道,但當阿德一注意到時,那音量之大著實嚇了他一跳--那是咀嚼食物所發出來的聲響。

  將熱食吹涼的呼呼聲、吸入湯汁時的咻咻聲、咬斷食物的劈啪聲、甚至吞嚥的咕嚕聲,雖說乍聽之下似乎雜亂無章,但對於排隊的人而言卻宛如天籟,那不僅透露著餐點本身的美味,更示意終點近在咫呎的事實。就連阿德也因此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內心對於謎底的期待更是膨脹到近乎爆裂。

  最終,經過了三個小時十八分又五十三秒後,阿德這才來到了攤車前。那輛打從一開始就懷疑的黑色攤車。

  如同阿德先前所猜想,攤車上的大洞此時正煮著一個大鍋。不清楚是不是為了追求整體感,鍋子與攤車同樣一身黑,鍋內沸騰的滷汁也簡直與墨汁無異。要不是那一陣陣令人為之心醉的鹹甜香氣從中冒出,不然阿德光是看到如此景象早就倒足了味口。

  而且也不意外的,這輛黑色攤車的老闆就像阿德當初所猜得、是一位年輕男子。

  戴著眼鏡、綁著頭巾,雖然那一身裝束也配合攤車選用黑色,但仍透出一種讀書人特有的斯文氣質。當輪到阿德時,對方旋即客氣的問道:

  「請問客人您是一個人?」

  「是的,麻煩請給我……」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開始有了動作。

  在年輕人準備的時間裡,阿德全程緊盯不放,他想好好看看眼前這小毛頭究竟有什麼本事、竟然能將整條街的客人都搶到手裡?就看對方從鍋內撈起一顆黑不溜丟的玩意兒,以快刀熟練切成數塊差不多的大小之後--就裝到了紙碗裡,並不忘灑上一點碎蔥。

  「不好意思,一個人限點一份,所以得跟您收二十五塊喔。」

  「……啊?好,謝謝。」

  沒了?就這樣子而已?阿德原本還想多了解一點,卻又因為背後投射而來的視線不得不趕緊讓路。也罷,只要吃一口眼前這玩意兒、就能知道那傢伙到底動了什麼手腳吧?

  「話說回來這真的很香呢。」

  雖然方才看到的大鍋內滷汁如墨,但現在湊近一瞧,阿德驚訝的發現那並非純粹的黑,而是深沉的琥珀色才對。然而老闆所切出來的東西就真是像炭塊一樣了,從裡到外整個都是深黑色,唯獨切斷面透出如樹幹年輪般的咖啡色漸層……這到底是什麼?

  聞一聞,順著滷汁香氣所襯托出的、是一股濃郁的大豆芬芳;以筷子戳著幾下,其彈力令人不禁聯想到百頁豆腐,但這玩意爾相較起來更是爽脆。觀察了好一陣子之後,阿德才在百般猶豫中將其入口。

  --然後,他久久說不出話來。

  這究竟是何種美味?入口的瞬間,滷汁的香爆炸性的在嘴裡擴散開來,大豆的鮮甜便緊鄰而至。做為一個開場,兩者可說是轟轟烈烈!

  佔這還不算是結束。當牙齒一咬,十足的彈性幾乎可以打傷牙齒。但嘴裡發出的不是悲鳴,而是為這奇異的彈力、發出如同讚頌一般的驚呼。而且隨著美一次咀嚼,大豆的甜美更是一次又一次衝擊著舌頭、令大腦為之陶醉!

  最後吞嚥下去,滿足感也跟著滑順的進入胃中。但滋味的餘勁並未停止,大腦思考之前,手指就先有了動作--夾起下一塊,再一次經歷這奇妙的美味之旅!

  「呼、呼、呼、呼……咦?」

  當他再一次意識到時,已是碗內搜刮一空之際。看著空空如也的紙碗,阿德實在難以想像方才自己是如何的狼吞虎嚥。別說滷味了,哪怕是一滴滷汁或者一粒碎蔥他都沒有放過!

  十幾年間,阿德不僅精進自己的手藝,也不忘到處品嘗同行的作品。在這段時間裡,他走過大大小小的滷味攤,無論是個人還是連鎖,自己一定要親口品嚐,要說這是興趣也不為過。然而時至今日,阿德萬萬想不到自己竟然會碰上如此高明的滷味!儘管賣相不算太好,但味道卻是上上之選……不,甚至該說萬中無一也不為過!因為他從來沒吃過味道如此之好的滷味!

  可是先不說滷汁……那顆黑不溜丟的玩意兒到底是什麼?

  雖然已經吃完了,但阿德並沒有直接離去,反而在攤子附近悄悄徘徊。仔細看了看,這個攤子沒有豆干、沒有海帶,從頭到尾就只有一種食材。雖然說這也許算是一種自負,可是就靠著那顆黑色的東西、這位年輕人沒有多久便成了這條街上食神一般的存在。看看一旁,那大排長龍的情況仍在持續,從未有過任何縮減!

  「只要能夠知道是什麼就好了……」

  此時此刻,就連阿德也不知道的慾望之種早已悄悄深埋於心中……



     ◆            ◆



      結果,整整一個星期的休店,換來的成就與什麼都不做沒有兩樣。

  「全都沒有……這怎麼可能啊?」

  滷汁部分先不提,畢竟中藥材之複雜只要稍有一點比例不對、就會造就出完全不同的口味。可是關於那年輕人所使用的黑色滷味,無論阿德怎麼找就是無法查到相關的資訊。別說是和他配合的廠商了,就算去問那些大型連鎖店的供貨廠商也一樣沒有半點消息。

  黑色滷味的存在完全是謎,這根本就是豈有此理!

  「如果不是靠外頭的廠商供貨,那就是自家製作的了……可是那樣龐大的量光靠他自己一個人有可能嗎?還是說另外私底下有請人製作?如果是這樣的話,也不至於沒有半個人知道才對啊……」

  在這些時間裡,阿德在那年輕人的黑色攤車吃了不下數十次,每次平均都得排隊花上至少三個小時,且排隊所花的時間可說是一天比一天還要漫長。可是不管他再怎麼品嚐,都無法理解隱藏於美味之後的半點祕密。

  不過,阿德倒是了解為何以前的熟客當時都不會注意到他了,因為就連自己也是一樣:崇拜於黑色滷味的魅力,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理睬。要不是靠著那最後一點身為廚師的自尊心,阿德很可能也會除了將之吃下肚以外什麼也不去想。

  但在最近,他也發覺那一點自尊根本不夠。

  他想做出一樣的味道……不,是他要做出一樣、甚至更好的味道才對!

  一個星期的休店不單只是沒有這點影響而已,最讓阿德抬不起頭來的、是這段期間完全沒有半個客人前來過問……簡直就像是在說、自己的存在與否對客人而言完全沒有必要!

  那麼,他這十幾年的功夫不就全都遭到否定了?還是被一個乳臭未乾的小鬼頭!

  「這樣下去不行……」咬著牙,阿德的雙眼早已因過於疲勞而充滿血絲:

  「還是該去問他比較好呢?可是這種事情他會講嗎?我就不會說,因為這可是商業機密呀……啊啊,難道我就得這樣輸給他嗎?」

  為什麼自己會變成這種樣子?阿德也不清楚。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隨著觀察的時間越久,內心的慾望就越是根深蒂固,那早已脫離了解的範疇,而是預謀性的佔有--關於黑色滷味的祕密,阿德想要將之給搶到手。

  但,該怎麼做?

  年輕當學徒時,一切都是做中學、學中做。從食材的挑選到滷製,每一項都是阿德盡心盡力所得到的成果。只是,那也只限於那個時候。

  如今阿德已經四十好幾,不用幾年就要迎來半百大關,難不成要他這樣早已出師的傢伙去拜一個年輕人為徒?無論那是為了什麼,給人知道都是一大笑話!

  「……果然還是得想辦法偷來呀。」

  老師傅的手藝絕對不會親自教,所以如果想學到真正的技術與經驗就得去「偷」。好食材有什麼樣的特徵?滷煮時的溫度該是幾度?美味上的細微變化就在於此,有時候甚至有可能因為溫度差個幾度、就造成兩者間絕對的差異。

  雖說阿德不可能去成為對方的學徒,但偷技術這一回事根本無需如此。

  學徒,只不過是佔了些地主優勢罷了。



     ◆            ◆



      又花了一個星期,這回總算有了成果。

  雖然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但阿德無意間發現那位年輕人每個星期一跟星期五都會固定在離開時連攤車一同帶走。一般而言,能在這邊工作的攤子已付了租金,除了獲得能夠在此擺攤的權力外,攤車也能在不影響交通的前提下、自行上鎖擺放至此,因此根本沒有移動攤車的必要性。

  所以,阿德只能大膽猜測一件事:補貨。

  「每天都一堆人來買,不管備料的速度有多快也不可能天天搬上搬下吧?」

  所以計畫是這樣的:在那傢伙捕貨的同時、查清楚那黑色滷味到底出自哪家廠商之手。幸運的話,搞不好連食材的處理手法及滷包的調配比例都能得手--每當自己再次確認如此天才的計劃,阿德都不禁暗自輕笑幾聲。即便這個晚上寒風刺骨也無法打擾他的好心情。

  ……不過,這年輕人也太有毅力了吧?

  收攤時已是晚上十點,但那攤車推到現在也都有一個小時了,難道那傢伙就不會覺得累嗎?再者,他的生意如此之好,為何還在用那種老舊的手推式推車呢?如果是阿德的話,早就用賺來的錢開始籌備開分店的事宜了。

  「想當年我也是很熱血呢。」

  雖說心裡對那名年輕人再一次的感到敬佩,但該做的事情仍不會改變。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老奸巨猾吧?

  時間一分一秒經過,當阿德注意到時,兩人已來到市區之外的近郊。也因為路上的建築越來越稀落,使得阿德開始擔心自己在跟蹤對方的事情會不會被發現到。

  不過,那擔心根本是多餘的。忙著手中的攤車,年輕人壓根連頭都沒回過一次。

  然後又過了十幾分鐘,前方的腳步終於慢了下來,阿德也在此時發現自己正身處何地:那是一間棄置多年的工廠。

  「呃……怎麼會在這呢?」

  當時的新聞仍然記憶猶新:工廠在半夜起火燃燒,更因為廠房內的化學藥劑引發不可收拾的爆炸,導致當時在廠內加班的數十名員工全都被活活燒死,工廠老闆亦在此之後下落不明。有媒體傳言那位老闆在火災前就已身負千萬的巨額貸款,所以火災本身是設計好用以詐騙保險金的人為事故,但因為老闆與其家人都不知所蹤、所以就算到了現在也都沒有人能驗證傳言的真偽與否。

  「沒想到地主仍把這棟工廠留著呢。」

  鐵皮搭建的牆滿是鏽斑且嚴重變形,窗戶亦是個個都沒了玻璃,有些地方甚至有著觸目驚心的焦黑痕跡。任何大小地方都能看見當年的火災到底有多麼嚴重,特別是像阿德這樣知曉消息的人,只要一想起當年曾有過多少死傷,他便不忍再多看這個地方一眼……只是,那位年輕人又是為何要來到此地?

  「……咦?人呢?」

  阿德沒有料到才一個轉眼,那位年輕人就失去了蹤影,只留下那台黑色攤車仍停在大門附近。

  「是進去了嗎?」

  確認四下無人,他小心翼翼的往工廠靠了過去。雖然這一切都是為了竊取技術,但坦白講,在這大半夜來到一間荒廢的工廠感覺要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哪怕只要一個風吹草動都會讓阿德嚇得尖叫出聲。

  冷靜下來想想,這座廢棄工廠跟滷味能有什麼關聯?別說技術了,光是準備食材都大有問題!阿德甚至開始覺得搞不好那傢伙暗地裡在背後搞鬼,準備的食材全都是添加了有害人體的毒物、才不得不大費周章的躲藏至此……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別說偷技術了,他搞不好還會立馬蒐證、報警抓人!

  「讓我瞧瞧你到底是在搞什麼鬼……嗯?」

  正要打開門之際,阿德卻聽到了人的聲音。

  那是女性特有的喘息,雖然這一切只是無心,但阿德的分身卻無疑為之振作……好呀,不只是搞鬼而已,還在這種地方偷偷搞起了女人?就算不清楚對方的興趣有多麼怪異,奮鬥至今仍是單身的他可說是為之震怒!這下阿德可以毫不擔心的將一切技術偷入手裡!

  哪知道當他一探頭進去,工廠內別說那位年輕人了,壓根就沒半個人影?

  是躲起來了嗎?只不過,在這種地方能躲在哪裡?昔日的機具早已撤走,只留下零散的垃圾仍在原地,破碎的磚瓦間更生了一片片草皮。但那位年輕人依然不在此地。

  「到底是上哪去了?」

  東看看、西瞧瞧,阿德仍不知道年輕人在哪裡,於是便大膽走入其中。雖然外觀看起來殘破不堪,但這裡頭倒是別有一番生機盎然。原本以為這裡頭應該會漆黑一片,可是月光從屋頂的破洞輕輕灑落,不僅給了此處光亮,鋼筋交錯的黑影亦於此呈現出獨特的美感,給人像是孩童時期尋找祕密基地般的感覺……嗯?

  「又是那個聲音?」

  --喘息聲。

  因為走了進來,所以聲音聽起來更加清晰,阿德的警戒也跟著提高了些。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他再次聽清楚時,耳朵卻彷彿是在告訴他一件事:這裡不只一個人。

  忽高忽低、快慢不一,喘息像是回音一般、悄悄迴盪於廠房之中。即便阿德試圖想聽出來聲音的來源,可是無論他怎麼努力,心中的答案就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上面?」

  阿德小心翼翼的抬頭一瞧--嘖,那不就只有鋼筋而已嗎?

  「呵,是年紀大了嗎?連風聲都會聽成人的聲音……」

  就在此時,一聲鏗鏘嚇得阿德差點連魂都飛了出來!

  那是什麼聲音?是有人發現他了嗎?四處張望,並沒有看見任何人影,只有一樣黑暗的廠房、以及像人喘息般的風聲更為擴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冰冷的空氣中、竟開始能聞到陣陣香味?還是黑色滷汁的香味!

  「哼,果然在裡頭搞鬼。」

  循著這股香氣,阿德逕自往深處走去,不一會兒工夫就發現深處有道不同於月光的青紅色光芒……雖說不是很肯定,但那應該是瓦斯的火光吧?

  在阿德還打算往前行動的同時,陣陣腳步聲突然自他後頭靠了過來。慌亂之中,他下意識往角落的黑暗跑了過去,並曲身躲入一堆看似垃圾的小山後方。

  然後,那位年輕人出現了。

  對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地盤已被人侵入,這對阿德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消息。就看年輕人一邊輕哼著歌、一邊往火光處走去,躲在一旁的阿德也連忙悄悄跟上--忽然間,他不小心摔了一跤!

  雖然忍住沒有出聲,但這一摔可真是疼到差點掉淚。只不過,當阿德注意到自己踩到什麼東西時,他馬上忘記剛剛像是會摔斷骨頭般的痛楚……他踩到了什麼?

  「……手?」

  被砍斷的右手。當然,人類的。

  雖然經營的是滷味攤,但阿德到底來說仍是名廚師,鑑定肉品好壞與否自然也有一定底子。所以,即使他無法像法醫那樣去判定這只手的死亡時間,但仍然可以知道眼前那東西絕非道具,而且從切斷口仍有汩汩鮮紅流出來判斷、那絕對是剛砍下來不久……難不成,這是那位年輕人所幹的?

  再者,眼前的慘狀並不只如此。隨著雙眼逐漸能夠適應黑暗,阿德所見到的自然也就更多。打個比方來說,他方才所躲的小山,就是無數根不盡相同的斷手所組成!

  「唔嘔……」

  為什麼自己剛才沒有發現呢?是因為滷汁的香氣太過於濃重、以至於讓血腥味全都聞不出來?不管真相如何,阿德已深刻了解現在並不是搞什麼偷技術的時候了!

  所幸對方還沒有發現,他仍然有大把時間能夠偷偷溜走。哪知道正當右腳才剛提起,下一秒又有事情阻止了他:一滴水。

  僅僅只是一滴水,阿德這才知道何謂人間慘劇--抬起頭來的瞬間,他不僅知道滴下來的水是血水,更知道方才迴盪於此的喘息、原來是來自於屋頂被鋼筋所串起來的人!

  可是,那些還能算是人嗎?阿德並不知道。

  他也不願知道。

  什麼樣的技術能在切除四肢以後仍然苟活至今?又有什麼樣的技術能將人體僅以最低限度的肌肉與循環器官相連、並將之像串燒般養在鋼筋之上?那是一場活生生的慘劇,幾十個人僅留下頭顱與臟器,並被人以他們自身的肌肉、纏繞在屋頂的鋼筋!心臟仍在跳動,血管也有脈搏,圓睜的雙眼彷彿像是將一切看破,但猙獰的臉孔卻又像是在尋求難以獲得的解脫。最後,這群鋼筋上的住戶只能以僅剩的肌肉收縮、強迫自己流下所剩不多的血,這除了是最大限度的自殺外,更是最小限度的呼救:他們在祈求,祈求像阿德這樣的闖入者能夠幫助他們!

  幫助他們解脫!

  「啊……啊啊啊……」

  只是,阿德他仍是個正常的普通人。

  強忍住想要尖叫的衝動,他快步往大門走去。這一路上,喘息聲隨著他的遠離愈發強烈,像是在懇求似的永不停止!但恐懼感驅使雙腳越來越快,狂跳不已的心令阿德巴不得想早點遠離此地!

  最後別說是隱藏行蹤了,他害怕到自己早已跑了起來卻根本沒有發覺!

  不過,那似乎也沒有害怕的必要了。很快的,大門就在他的眼前,而身後完全沒有任何追趕過來的跡象。只要穿過那裡,他很快就能回到街上,並報警抓了那個小兔崽子!

  只不過,就在他要闖出去的一瞬間--大門竟然給鎖上了?

  「這……這……」

  明明乍看之下像是腐朽凋零一般,沒想到卻出乎意料的堅固。無論阿德怎麼推拉,大門絲毫沒有動作半分,只留下金屬撞擊的清脆聲音不斷於此作響!

  「開門呀!給我快點開呀你這個爛東西!」

  然而,一切努力都為時已晚。

  腳步聲再度傳出,這回是從深處慢慢走來,隨意輕哼的旋律更讓周遭原本的喘息化作靜謐。

  旋即,刀的鋒芒自漆黑中靜靜閃現。



     ◆            ◆



      預謀?意外?一週失蹤多達百人--這樣的標題被印在報紙頭版,令閱報的男子不禁為之皺眉:

  「真可怕呀,妳看過新聞了嗎?沒想到這種事竟然會在這裡發生呢!」

  「真的,而且失蹤的人要不是在銀行工作不然就是流氓,連家人都無一倖免的樣子呢?失蹤的人搞不好還要更多呢……先不說這個,你等等要吃什麼?」

  面對身旁女子的問題,男子稍微想了一下:

  「那間黑色的滷味攤?」

  「不行,最近都沒有看到,其他老闆說是收起來了。嘖嘖,那間滷味攤很好吃的說!」

  女子氣呼呼的嘟著嘴,男子只好又沉思了一會兒:

  「德記滷味呢?好久沒吃了,味道也很不錯。」

  「唔……那老闆休息很久了呢,不知道今天有沒有開耶?」

  「待會兒去看看吧?」

  「嗯!」

  就在有說有笑之中,男女相互勾著手、一同離開。然而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那位黑色攤車的老闆就站在一旁,看著手中一模一樣的新聞。

  「還差一點點而已……」

  他笑了笑,並將報紙放回原處、徑自步出。但在走出去前,仍然不自主的看了鏡子一眼。

  「唉呀,果然又得重綁了。」

  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他這才放心將頭巾解下。

  而頭巾所隱藏的,是一片幾乎覆蓋半顆腦袋的嚴重灼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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